第六百八十四章 奏报-《大魏风华》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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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局面,是顾怀用无数个枯坐御案直至深夜的寅时,用那柄悬于腰侧、锈迹斑斑的七星龙渊所象征的意志,硬生生从乱世的余烬中刨出来的。
    顾怀饮了一口参汤,微苦回甘的汤滑入喉咙,稍稍压下了喉间的干涩,目光扫过案头另一份摊开的奏折,是江南巡抚的报喜折子,字里行间洋溢着盛世将临的欣悦。
    “...仰赖陛下洪福,江南诸府,今岁风调雨顺,桑麻遍野。苏州、杭州、江宁三地新设之官营织造局,计有织机一万三千余张,招募良匠、织妇逾万人。去岁自‘飞梭’新机出世,大行于民间机户,如今一人之力可抵旧机三倍,所出绸缎纱罗,质优而价平。更有松江巨商黄氏,集股筹建‘大纺堂’,仿官局之法,置新式转轮纺车百余架,以汽驱之,纺纱之速,一日可抵百工!江南丝货,行销四海,岁入税赋较之三年前,已增四成有余,市舶司奏报,今岁自南洋、倭国、高丽来贩丝货之海舶,倍于往岁...”
    “飞梭”、“蒸汽转轮纺车”...顾怀的指尖在奏折上敲了敲,这些名词,在他前世的记忆里,曾掀起过翻天覆地的浪潮,江南的织机彻夜轰鸣,吞吐着生丝,织就的不仅是流光溢彩的绸缎,更是帝国日渐丰盈的府库和无数织户的生机,经过数年,终于隐隐触摸到某种新秩序的脉搏,当初因为倭乱、北伐而暂时被按下去的工业革命的星火,终于在这古老东方的丝缕经纬间,萌发了出来。
    视线再移,几份墨迹淋漓、言辞激烈的奏疏便刺入眼帘,它们被压在“喜报”之下,却散发着更灼人的气息,顾怀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,展开,是都察院几位御史联名的弹劾奏章。
    “...陛下明鉴!《文渊大典》之编修,固为千秋文治盛举。然礼部奏请之费,竟高达白银三百万两之巨!更征调天下通晓典籍之生员、翰林逾五千人,汇聚北平。此辈不事生产,空耗国帑民力,更兼往来转运,滋扰州县,怨声已起!值此百废待兴之际,当以养民力、实仓廪为要务。此等务虚名而耗实财之举,实乃蠹国害民!伏乞陛下明断,暂缓大典编修,待国富民殷之时,再行此盛事!”
    另一份来自户部的奏折,则直指下南洋:“...南洋船队初航,耗资百万计,于国计民生何益?今船队尚未返航,复又筹备二次远航,规模更甚往昔!长此以往,国库空虚,民脂膏尽填海波!臣闻海外风涛险恶,夷狄狡诈,恳请陛下,罢远航,固根本,以安天下人心!”
    “蠹国害民”、“空耗国帑”、“奢靡玩物”、“殷鉴不远”...词句还真够尖锐的,顾怀登基以来最为看重的两项国策,修撰大典,船下南洋,几乎被贬得体无完肤,而朝堂之上,吵得更是厉害,这两件事如同巨大的漩涡,消耗着海量的人力物力,在许多人看来,远不如减税、屯田、修水利来得实在,反对之声,随着修书工程的展开和推进以及船队二次筹备的启动,已经渐渐变成了汹涌的洪水。
    顾怀嘴角扯出一丝极淡、近乎冷酷的弧度,他岂不知耗费之巨?北境大学日夜不停的灯火,堆叠如山的典籍,数千文士皓首穷经的誊录校勘;还有那钱塘江口日夜赶工的巨大船坞,新造战舰所需的巨木、铁料、帆索,招募训练的水手、炮手...哪一样不是真金白银?哪一样不牵扯万千人力?
    但有些路,必须有人走;有些代价,必须有人付。
    他提起朱笔,在那份御史联名的奏疏上,朱批下两行字迹:“文脉所系,国魂所依,岂是奢靡玩物可比?《文渊大典》之编,非止为朕一朝文治,乃为华夏千秋传承!所需钱粮,着内帑拨付百万两,余者由江南织造税赋专项支应。再有多言阻挠者,以沮坏文治论!”
    接着,又在户部奏折上批道:“下南洋非为奇珍,乃开海路,控咽喉,知天下!香料、象牙固为利,海图、航道、异域虚实,其利更胜万金!二次船队筹备,照常进行,所需一应钱粮物资,着户部会同兵部、工部,自盐税、市舶司盈余中优先调拨,不得有误。朕意已决,毋复多言!”
    放下朱笔,顾怀揉了揉发胀的眉心,指尖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,一股深沉的疲惫,如同无形的潮水,从四肢百骸悄然漫上,几乎要将他淹没,他闭上眼,靠在椅背上,殿内烛火摇曳,将他的侧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,孤峭而沉重。
    沐恩侍立一旁,看着皇帝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和那深陷的眼窝,心头揪紧--他想起这半年,陛下是如何夙兴夜寐,殚精竭虑,幽燕之地,百年战火焦土,如今阡陌纵横,炊烟再起;河北流民,得田亩、贷牛种,安顿下来,脸上有了血色;辽境边市,胡汉交易之声渐次喧腾,替代了往日的金戈杀伐;江南织机,彻夜轰鸣,丝船如梭,将帝国的财富与生机织就得流光溢彩...这来之不易的、如同初春薄冰般脆弱却又充满希望的平静,是陛下用多少个不眠之夜,一笔一划,硬生生从废墟与混沌中勾勒出来的。
    盛世的气象,已如晨曦微露,悄然弥漫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,只是这执笔勾勒盛世蓝图的手,此刻却因疲惫而微微颤抖。
    “陛下...”沐恩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哽咽,“龙体为重啊,您这般熬下去,纵是身子再好也...这大魏的江山,还指望着您呢。”
    顾怀没有睁眼,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,殿内重归寂静,唯有烛芯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极力压抑的脚步声,接着是内侍压低嗓音的通禀:“启禀陛下,通政司急报!南洋船队...船队主力已返航,驶入钱塘江口!海外都督府参议杨哲,携船队主簿及重要文书,正日夜兼程,奔赴京师!”
    顾怀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!
    刹那间,所有的疲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,深潭般的眸子里,锐利的光芒如寒星乍现,他霍然坐直身体,玄黑龙袍上的盘龙似乎也随之昂首。
    “宣!”
    ......
    靖平元年深秋的这场大朝会,气氛迥异于往日,太和殿内,金砖墁地,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,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两班,绯青绿各色袍服汇成一片庄重的色流,然而,今日所有人的目光,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灼热与探究,聚焦在丹陛之下,那个风尘仆仆、跪伏于地的青衫身影之上。
    杨哲。
    他终于换下了那身洗得发白、甚至在海风盐渍下更显破旧的青布直裰,穿上了正式的官服,如此一来衬得他身形清癯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,数月的海上颠簸与万里驱驰,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疲惫,当初那个儒雅的青衫文士,如今变得皮肤黝黑粗糙,眼窝深陷,唯有一双眸子,依旧深如寒潭,枯寂无波。
    他双手高高捧起一个厚实的、以火漆密封的紫檀木匣,匣子边缘磨损严重,昭示着它曾经历过的万里波涛。
    “臣,海外都督府参赞杨哲,奉旨远航归国,叩见陛下!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
    “平身。” 顾怀的声音自丹陛之上传来,平静无波,听不出喜怒,“杨卿万里奔波,辛苦。此行成果如何?”
    “谢陛下!” 杨哲依言起身,但并未立刻打开木匣。
    他垂首,以一种近乎刻板的平稳语调,开始陈述,每一个字都清晰、准确,没有修饰,没有情绪,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在转动:
    “臣率船队奉旨远航,首抵三佛齐巨港。彼邦初有轻慢,于龙牙门水道设伏阻我。船队以炮火慑服之,歼其跳梁土著二百余。三佛齐王震怖,遂定《通商互惠条约》。我朝租得龙牙门西岸要地九十九年,设水寨、炮台、货栈,扼水道咽喉。今龙牙门已成我大魏南洋第一要塞,商船往来,皆受庇护。”
    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低语。
    对于下南洋这件事,大部分人都以为,只是一次浪费钱财的、“扬我国威”的行为,是这位新帝登基之初,想要向天下传达自己坐龙椅而面天下的威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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